【森中】春樱
天气晴好的傍晚，父亲常会出现在我的门前，微笑着唤我出去散步。
略一打扮之后，我挽着父亲的手臂，走向夕晖中的横滨。
“父亲大人，今天也是从公园开始吗？”我扬起脸，半是撒娇地望着父亲。
父亲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。尽管他看上去比同龄人要年轻，依然难掩岁月拂过的痕迹。但平心而论，与一位渐入暮年而依然保持着优雅和温和的绅士同行，要比与狂妄无知的年青男人交往舒心得多。
“恩，今天也先去公园吧。”
已近盛夏时分，公园里的樱花如今枝叶茂盛，如一片翠绿的海洋。
父亲和我沿着园内铺设的石板路缓缓走过。
忽然，不远处传来游人讶异的轻呼声。
“诶？这个季节怎么……”
“是樱花吧？樱花居然开了？”
我脚步不停，听见身旁的父亲极轻地笑了一声。
“父亲大人……”
“带着小Mari出来真好啊，不是人人都能在夏天看到樱花的。”
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愉快，这令我的心情也振奋起来。
粉白色的樱花灿烂而热烈地在半空中盛放着，在落日的映照下闪烁着一抹淡金色的光辉。
这便是我的异能——“花见”。能使樱树在任何季节开花的、华而不实的异能力。
我出生在一个特殊的家庭。父亲、爸爸、弟弟甚至往来的亲朋好友，都是特殊能力的持有者。父亲说这个世界上的异能者凤毛麟角，只是因为他所在的企业招聘的几乎都是异能者，才令我产生“大家都有异能”的错觉。
很小的时候，我就知道“花见”的存在，它对我的生活影响甚微，只在偶尔经过越冬的樱树时，会心血来潮让它开出一树繁花，然后躲起来偷看路人们惊喜的神情。有几次还上了新闻，着实引起了一阵骚动。
对于父亲和爸爸的工作，我并没有特别清晰的认识，在学校里被问起时，我向来按照父亲交代好的回答，说他们是小诊所的医生和助手。
直到弟弟开始懂事了，世界才在他的快步前进中猛地撕开一道裂口，随后真实的生活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。
“姐姐的异能太软弱了。”
弟弟如此说着，向我展开手掌，方才被他碰触到的那张沉重的实木书桌只在顷刻间化成了细末，在微风里吹散。
我茫然地望着他。最后他认输了，移开目光、微微叹了一口气。
“我们是港口黑手党首领的小孩，没办法轻松地生活下去。但如果姐姐想做个普通人的话，我会努力变强保护姐姐。”
那么小的孩子说出过分早熟的话，我觉得有些好笑，但又笑不出来。
“我的异能很软弱……吗。”
软弱到几乎等于没有的异能，和生来就必须背负的责任。变成强大的领导者、接替父亲之类的，我并没有那样的野心，更不想将来和弟弟争得头破血流，但观察着旁人的异能，我确实日渐意识到自己的无用。
因为我的无能，不光是父亲和爸爸，就连弟弟将来也会变得更加辛苦吧。
怀揣着这样的歉疚和沮丧，我泪眼朦胧地扯住爸爸的衣摆。
“你怎么了？”爸爸刚迈进家门，还没来得及摘下帽子，就被我像块秤砣似的往地板上拽。
“呜……”
“先别哭啊……”爸爸的外衣上沾着极淡的血腥味，但我宁可忍着那抹铁锈气味也要紧抓着他。
“爸爸……我是不是一个没用的小孩……”
爸爸见我这副模样，连忙将我抱了起来，小心地擦着我的眼泪。
“啊？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。”
我被他这样一问，反倒委委屈屈起来，抽噎着回答：“因为……因为我……我的异能……呜呜……太普通了……”
爸爸揉着我的小脑袋，像是暗暗松了口气似的笑了：“普通一点不好吗？异能越强大，需要承担的责任和风险也会越大，其实我和首领都希望你们两个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啊。”
我只顾着哭。过普通人的生活……为什么我的父母对我的期待如此简单，是我不值得被期待吗。
他又安慰道：“……而且Mari的异能已经很特别了，大多数异能都偏向于‘毁灭’美，能让樱树在任何季节开花可是在创造美呢。”
风里飞扬着镀上金边的樱花花瓣。
“真美啊。”父亲轻声说。眼角满是笑意。
从前的父亲不是这样感性的人，至少在孩子们面前鲜有感性的一面。会随着心意发出赞叹之声的人通常是爸爸。爸爸不在了以后，父亲渐渐像是接过了这一“职责”。从前的他也不会过多提及他们的恋爱往事，而如今，我在每个傍晚的散步时光里听到了无数过往的碎片，并且逐渐拼凑出那段快要被埋葬在时光中的故事。
“每年赏樱的时候，中也君都是第一个醉倒的人。”父亲接住一片缓缓飘落的花瓣，浅粉色的樱花犹如承载着回忆的小舟一般向我们驶来。
“第一次邀请他一起品酒的时候，还以为那孩子的酒量不错呢。想不到没一会儿就抓着酒杯睡着了。”
“中也君平时不说，心里还是很介意自己的身高，每年例行体检的时候都要最后一个交报告……不过孩子气也是可爱的地方。”
“他很可靠呢。任何棘手的任务交给他，最后都会漂亮地完成……虽说还有许多能力过硬的部下，但还是中也君的责任心更强啊。”
“吵架吗？几乎没有过吧，吃醋这种事倒是经历过，但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。”
“两个人都有空的时候，经常会出来散步，去公园或者海边……是我那个时代的老套约会方式。后来发现竟然有了小孩，连我都被吓到了，这个世界总是有许多用现有知识水平无法解释的事……”
“中也君很喜欢樱花。他说樱花看上去很热闹，应该是想说花开时灿烂热烈的样子很美吧。”
沿着横滨的海岸线漫步，能够看到远方的山坡上有一座墓园。雪白的墓碑矗立在海风里，墓园四周生长着许多野花。
弟弟说，这是“灵魂睁开双眼就能欣赏到海景的地方”，我也同意了，但父亲一票否决了我们的提议。
“把骨灰洒进海里吧。中也君想去哪里就去哪里。住在墓园的话，每天就只能看着眼前这一小块地方了，还是自由自在的更适合他。”
我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。可一想到我们深爱的人将要化成一缕轻灰消散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，我的心就痛了起来。
“不在墓园里的话，总觉得爸爸连住的地方都没有……我们想念他的时候，也没有可以凭吊的地方——”
“别担心，中也君那么恋家的人，总会赶在我们想念他之前先跑回来看我们的。”
父亲温和地望着我们。我知道他做出的决定从不会反悔。
就这样，我们和爸爸一起，登上了发出悲伤的笛声的游轮。船身分开清透湛蓝的海水，都市的繁华与喧嚣很快被抛在身后。海浪拍打着游轮，咸涩的水花飞溅到我们的面庞上。
我想起爸爸带着我登上游轮时的情景。曾有一次遇到风浪，游轮倾斜着，海水就要扑到我的身上，可是爸爸若无其事地搂着我，于是飞到眼前的水滴居然就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出去了。
我悲从中来，不禁望着茫茫大海潸然泪下。与我形成鲜明对比的，是站在我身旁沉默不语的弟弟，以及神色平静的父亲。
游轮在远离海滩的波涛中停了下来。
“你们两个——”父亲转向我们，细细观察着我们的神态，“还有什么话想要对中也君说吗？”
我哽咽到说不出话，拼命摇头。
“那么，小Mari来帮个忙吧。”说着，父亲将一样东西递到我面前。
…是一段未着花苞的樱树枝。
我双手接过树枝，轻轻闭上了眼睛。
“中也君，看到樱花盛开的时候，就回到我们身边吧。”
我们都觉得，爸爸是个很有“活力”的人。因为他的存在，家里的气氛总是活跃和欢乐的。尽管我们极力安慰彼此“家里还有三个人呢”，心中却难免觉得“只剩三个人了”。空气仍然是温馨和谐的，但父亲和弟弟的个性更偏理性冷静，想要一家人像从前一样“热闹起来”、听着爸爸替每个人从头操心到脚，已经是没办法实现的事情了。
……似乎也不是没办法实现。
最初说出这个提议的人是弟弟。
“父亲大人的异能不是可以按照心意塑造出人形的个性和外表吗？既然如此…”
我的眼睛顿时亮了。“对呀！我怎么没有想到，我们这就去拜托父亲大人——”
是的，我们希望父亲用他的异能，让爸爸回到我们之中。
父亲很认真地听完了我们的提议，然后出乎意料地拒绝了。
“抱歉，不能做这样的事情哦。”
“为什么？您不是也很想念爸爸吗…”我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，“对您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呀。”
父亲没有回答。直到我的情绪平静下来，他才说道：“那样对中也君来说不公平吧。”
“……”
“看不出来吧，在这种事情上，中也君很小气的。就因为我多说了几句挽留别人的话，他把自己喝到烂醉，所以还是别做这种事更好。”
父亲少有地、寂寞地微笑了。
“也算是帮我的忙，尊重一下那孩子的占有欲吧。”
哪怕是连我和弟弟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孩的今天，父亲也时常会用“那孩子”这种话宠溺地提到爸爸。
“毕竟和中也君相差了十八岁啊。”
“真的相差好多，父亲大人那个时候一定很帅气吧。”我在心里速算着，他们认识的时候，父亲应该是三十出头的年纪，正是男人具有成熟魅力的年龄。
“中也君大概不这么觉得，一见面就挥着拳头冲过来打我。”
“那也一定是您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吧。”遇到这种情况，我总是站在爸爸那一边。
父亲没有半点犹豫地承认了：“对中也君来说，的确是过分的事情。不过，看着他那么可爱的模样，会做些过分的事情也不为过吧。”
我惊讶地看着父亲：“真是的，请不要说得那么可怕啊。”
随后，我的头顶被轻轻地拍了一下。
“小Mari说这句话的样子，真是很像中也君啊…”
我和爸爸很像，这是我常会小小地得意的地方。父亲曾对爸爸说，中也君如果是女孩子，大概就是像我一样。但究竟哪里像呢，从相貌上看的话，其实弟弟要更像他一些。
“谈到某些事情时，你们两个都会展现出来纯真的一面。”父亲解释道。
我那时觉得这就是在说，我们是两个单纯的笨蛋，会被父亲和弟弟玩得团团转的那种。
“不是的。往后你就会明白，能够保持纯真本心的人，既可贵又可爱。”
纤美的樱花落在我的衣领上。
成年之后，经历过许多事情的我，再度回忆起这句话时，内心充满了对于父亲和家人的感激之情。
“正因为有人温柔坚定地爱着我们，我们才有机会展现出那份纯真可爱吧。”
父亲轻轻取下那片樱花。
“也说说你的事吧。听着我每天絮絮叨叨，像个话唠的老头子吧。”
“怎么会呢。”我小幅度地摇摇他的手臂，“我的事…就是普通的生活着，下班后和丈夫一起陪小孩玩耍，周末约朋友出去逛街吃饭…和大家一样。”
父亲耐心地听着我的叙述，然后释然道：“听起来很幸福。”
我不禁有些面红。年幼时的我还不懂得他们为何只期待我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，但现在我懂得了。
“如果…一切能够重来的话，您会希望和爸爸经历怎样的人生呢？”
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，类似的问题我询问过许多人，答案也是五花八门，但不外乎想要改变某件遗憾的事或是重逢某个错过的人。我隐约觉得，父亲的回答会和他们不一样，因而有些忐忑地等待着。
我们经过最后一棵樱树。前方就是公园的出口了。道路对面是恍如隔世的车水马龙，这一边则是梦境般盛放的樱花。
一条生长得略低的树枝斜斜垂下，高度恰好抵在父亲的眉眼处。
枝条上满是灿烂和热烈的花朵。
“重来的话…”父亲沉吟着，眼眸中映着樱花的倩影。
“中也君，你说呢？”
父亲微微仰起头，嘴唇轻碰了碰离他最近的那一朵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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